母亲----崔西明
对于儿女,母亲没有分别。母亲同母亲较方各有各的差异。
母亲离我而去已经十五个年头,但只要我一闭上眼睛,母亲便活在我的面前。人之生死总有些先兆。那年,在新泰城居住的妹妹们要接母亲去小住,母亲是劳苦惯了的,行前一定要带些麦葶儿去掐辫子卖钱。父亲不是好性儿,说话向来口没遮拦,说,回来掐还不一样,你又死不到外头。这话虽难听噎人,然而却成了谶语。作为儿子,那天我右眼恶跳。我虽不十分迷信,但心绪不宁,便一天没敢出门。料想有事,在家候着。我的大小子是母亲带大的,与奶奶自然亲上三分,那夜折腾,不能安睡。凌晨一点多钟,几个妹夫开车连夜赶来泰山脚下,告知母亲故去。那晚,母亲刚好在小妹家中,饭后没事,娘俩一边唠家常一边看电视。电视里播得是日本鬼子残害中国人的事儿,母亲边看边说鬼子真狠鬼子真狠,说完头一歪便不省人事了。妹妹妹夫急忙把母亲送往相隔不远的医院,抢救无效,母亲患得是心肌梗塞,突发性的。母亲一向康健,食量亦好,大家谁也没有想到她老人家这么个走法。 想来此病早已侵身,只是母亲泼拉惯了,并不在意,或者不愿为儿女添累,有时不适也不说出。看电视受了刺激一激动便过去了。按农村的说法称此种死法为无疾而终,要终生行好方修为如此得以善终。其实有疾,只是过去农村无法得知而已。不管怎么说,母亲没有像有些人那样常年卧床受疾病折磨之苦,生命如琴之断弦,嘎然而止。此事传到村中,都夸母亲一辈子行善积德修来的福分。只是作为我们儿女们,未能亲侍汤药,尽人子之情,便阴阳相隔,心中老大不忍。尤其是作儿子的我,入泰城近两年,母亲没来一次,她老人家没能拜老母爬泰山。不是没请,是她老人家不来。她总说,等你们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再去。还早着咧,也不争这一年半载的。谁知却成了永远的遗憾!事后,我常戒己老人在堂,不管怎么孝顺都不过分,切莫待老人没了空自悲切。
要说吃苦耐劳勤勉,母亲在我们村是头份。夜半,睡醒一觉,母亲的纺线车还在嗡嗡转个不停。那年月,身上的衣裤,床上的被褥,还有儿女的学费,便是母亲手把纺车摇出来的。天还未明,不是院中的石磨噜噜转,便是门口的石碾在吱悠悠地响,那是母亲又在为一天的吃食做准备了。真不知母亲什么时候睡过一个囫囵觉。母亲是小脚,年年月月,不知母亲在磨道碾道里转了多少圈,走了多少个“长征”的路程。入冬,去搂柴,母亲背上一座草山;春天,一大清早,母亲早背一篮树叶归来了。母亲忙前忙后,打发下田的父亲先吃,打发上学的儿女先吃,待她坐下来,碗里却只剩下菜汤汤了。在生产队里干活,母亲总是干得又多又好,麦场里纺葶子,计件工分,母亲是一般妇女劳力的三倍。村妇常感叹莫及,说母亲是命里带来的活路,手麻脚利,天生的苦力,跟挣命似的。的确,穷人总有干不完的活计。可依旧穷,没有母亲把家,可能更穷。那年月,冬天只有棉祅棉裤加身,没有内衣内裤,谈不上换洗。晚上等我们睡了,母亲便坐在油灯下,为我们捉虱子,只听虱子在母亲的指甲盖下叭叭作响。那时节,用虮子成串虱子成蛋形容,一点也不过分。那时百姓的俗语便是穷长虱子富长疥。上完小那年冬天,我没有棉祅,冰天雪地,手上长满了冻疮,母亲夜里摸着我的手掉泪。临春救济款下来,母亲给我做了一件长到膝下的长祅。爱子之切可见一斑,愧疚使棉祅加长。母亲手快,妗子活路慢。每年秋末过冬衣拆洗补缀套完,母亲便去妗子家帮忙,一做三五天,气也不喘,做完便回。母亲故去,妗子常念叨没人帮她套棉衣了,说着念着一串泪便落下来。不仅妗子家,村里邻居乡亲,无论谁有事,只要一招呼,母亲便去相帮,并不分亲疏。母亲殡葬那天,村里老辈妇女没有不落泪的,直说好人无长寿。
二叔牺牲后,二婶寡居未嫁,守着一个比我大一岁的姐姐。二婶享受烈属待遇,生活比我家自然好出许多。父亲帮她家推土时,我便去拉车,吃婶子家的小米煎饼入口既化,又香又甜。而我家的则是糠煎饼,吃到嘴里唰啦啦的响。可婶子在一年得了怪症,长疮流脓流水。都说传染,许多人连她家都不敢去。可母亲毅然前往,不仅伺候汤药,且为她擦洗,从不避讳,数月如一日,一直到婶子病逝。
当兵一年后,母亲去北京看我。我带她去逛北京城,坐公共汽车没到站,她便要求下车,我以为她有什么事,一问,才知道母亲怕花钱,要坚持步行。我告诉她,你坐一站是五分,坐五站也是五分。母亲以为一站是一站的钱。听明白了,她便笑了,说走走吧,又不累人,能省一分是一分。
历来婆媳关系是最难处的。待我娶妻生子后,母亲便去与儿媳看孙子。一连数年,婆媳二人亲如母女,外人以为是娘家娘给闺女家看孩子呢。她们不仅没拌过嘴,连脸也没红过。除了妻子大度谅事以外,母亲当婆婆也当的好。我知道当年奶奶对母亲不好,俨然一个封建式的婆婆,常盘腿坐在炕上从窗缝里监视母亲,在父亲面前拨弄是非。父亲是爆仗性儿,一点就着,常不分青红皂白,不问是非曲直,采过母亲便打便驾。无论母亲如何表现,在我奶奶手里是落不下一点点好的。母亲吃尽了奶奶的屈。有时母亲委屈极了,便搂着我说,儿啊,娘不是为了你,我早就不想活了!母亲的泪水砸得我脖子生疼。我能说什么呢?只有紧紧地搂着母亲。母亲把儿媳当闺女待,儿媳将婆婆当亲娘待,她们婆媳才能处得如母女一般。这让远在北京的我十分欣慰,对于母亲更加敬重,同时增添了对妻子的怜爱。
母亲是识字的,作为儿子,我并不知晓,是妻子告诉我的,她说,他奶奶喜欢看小画书,一边看一边念。后来我问起母亲,母亲才羞羞地笑了。她说,小时上过两年学,识几个字,不多。母亲出身殷实之家,秉性聪敏,因是女孩子,不能坚持上学是非常可惜的。八六年,省里搞民俗民谚民间故事三集成,我问及母亲,母亲口若悬河,向我讲述了许多未见经传的谚语传说,有的如诗,十分优美。我整理后,没留底搞便交给了县文化馆。后来三集成出来,未见收集,问及,说是弄丢了。这令人恼火又无可奈何,母亲已故,再无处问津了,终成一大憾事。
母亲只活了七十岁。这在古时已算高寿,但在今天又不算太老。儿女都已成家立业,本该享几年清福了,但却没有享受便又永别而去。活着时,我忙上学忙当兵忙工作,一直盘剥母亲,而对母亲的关爱更少,好像一直未谙人世,直到母亲离去,方少悟,只能发悔之晚矣之慨。及到想提笔写下点纪念,才知做儿子的荒唐,以至除了儿时母怀的温馨方可体味以外,母亲竟成了一个泛泛的伟大的概念。然众口赞誉,母亲实如毛泽东在《祭母文》中所言:“吾母高风,首推博爱。远近亲疏,一皆覆载。恺恻慈祥,感动庶汇,爱力所及,原本真诚。不作诳言,不存欺心……洁净之风,传遍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