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新儒家的易学思想论纲
郭齐勇
内容提要:现代新儒家代表人物特重《易传》,他们借助于诠释《易传》来阐发自己的哲学思想。熊十力的易学是以“乾元”为中心的本体—宇宙论:马一浮的易学是以“性理”为中心的本体—工夫论;方东美的易学是以“生生”为中心的形上学;牟宗三的易学是以“穷神知化”为中心的道德形上学;唐君毅的易学是以“神明之知”为中心的天人内外相生相涵的圆教。他们以现代哲学的观念与问题意识重点阐发了《周易》哲学的宇宙论、本体论、生命论、人性论、境界论、价值论及其间的联系,肯定了中国哲学之不同于西方哲学的特性是生机的自然观,整体和谐观,自然宇宙和事实世界涵有价值的观念,至美至善的追求,生命的学问和内在性的体验。他们重建了本体论和宇宙论,证成了超越性与内在性的贯通及天与人合德的意义。
关键词:周易;现代新儒家;本体论;宇宙论;价值论Zhouyi;ModernNewConfucianism;ontology;cosmology;axiology
现代新儒家代表人物都十分重视《周易》经传,特别是《易传》,将其作为自己重要的精神资源,予以创造性的诠释与转化。大体上,他们是沿着宋代易学家的理路讲,又在现代所接受到的西方哲学影响下,从形上学、本体论、宇宙论、价值论、方法论的视域来重新解读易学,开出了新的生面。
一、熊十力:以“乾元”为中心的本体—宇宙论
关于熊十力的易学观,我曾在《熊十力思想研究》一书中有专章(第六章)论述。[1]熊先生的易学思想主要源于王弼的体用观、程伊川之“体用一源,显微无间”说及王船山的《周易内传》、《周易外传》。熊先生自谓根据于且通之于《周易》的“平生之学”的核心,是与船山相通的“尊生而不可溺寂”(或“尊生以箴寂灭”)、“彰有而不可耽空”(或“明有以反空无”)、“健动而不可颓废”(或“主动以起颓废”)、“率性而无事绝欲”(或“率性以一性欲”)。他有取于船山易学的活泼新创、力求实用,但又批评船山之“乾坤并建”有二元论之嫌。(其实船山并无二元论,当另说。)
熊先生说他自己四十岁左右“舍佛而学《易》”或“舍佛归易”,其重心是“体用不二”的本体论。他所提倡的《周易》智慧,是以西学与佛学为参照的,即不把形上与形下、本体与现象剖作两片、两界的智慧。其“真元”本体”就是“乾知大始”的本心,以“乾元性体”为天地万物、现象世界的本体,是万化之大原,万有之根基,具足万理又明觉无妄。
此体即“仁体”。他以“生生”讲“仁”。“乾”、“仁”都是生德,是生命本体。他说:“生命一词,虽以名辟,亦即为本体之名。……夫生命云者,恒创恒新之谓生,自本自根之谓命。”“本体是生生化化流行不息的,儒家《大易》特别在此处发挥。”(第358、200页)[2]他把《易传》生生不已、健动不息的创造性、创新性思想发挥到极致。
熊先生认为,宇宙间有“刚健、纯净、升进、虚寂、灵明及凡万德具备的一种势用,即所谓辟者,与翕俱显,于以默运乎翕之中,而包涵无外。《易》于乾元言统天,亦此义也。乾元,阳也,即辟也……辟之势用,实乃控御诸天体,故言统天。……翕不碍辟也,由坎而离,则知天化终不爽其贞常。而险陷乃生命之所必经,益以见生命固具刚健、升进等等盛德,毕竟能转物而不至物化,毕竟不舍自性,此所以成其贞常也。”(第349-350页)[2]
在熊先生看来,本体之为本体,是内在的有一种生命精神,或曰心,或曰辟,具有生生不已、创进不息的力量,能成就整个世界(宇宙)。他借批评船山易学而发挥了一套生命创进的理论,指出世界(宇宙)的形成与演进并无目的性,不是有上帝或人有意计度、预先计划、预定,当然也不是盲目的冲动,只是生命精神的唯变所适、随缘作主。正因为有随缘作主的明智,物化过程是刚健精神的实现过程,而不是迷暗势力的冲动过程。他借诠释《坎》《离》二卦,表明生命跳出物质障锢之险陷,而得自遂。在这个意义上,他讲精神本体生命的“举体即摄用”,“即用而显体”,讲“生即是命”,“命即是生”。本体有很多潜能,无穷无尽的可能,原因乃在于本体生命的本质是创造变化,这就是乾阳之性,可以由潜而显,化几通畅,现为大用。
熊先生又用华严宗的“海沤不二”与《易纬·乾凿度》的“变易”“不易”来比喻本体与现象、本体与功能的关系。隐微的常体内具有完备的品质,涵盖了众多的道理,能够展现为大用流行,使现象界开显。本体与功用、现象,变易与不易,海水与众沤是相即不离的关系。
熊反对在太极、太易、乾元的头上安头。“乾元性海”可以开发、转化为万事万物,又不离开现象界。乾元本体统摄乾坤、神器、天人、物我。
其本体论是本体—宇宙论,“体用不二”包容了“翕辟成变”。这一讲法源于严复的《天演论》。翕辟是乾元仁体的两大势用,翕是摄聚成物的能力,辟是与翕同时而起的刚健的势用,两者相反相成。此即称体起用,摄用归体。熊先生之晚年定论《乾坤衍》直接以乾坤代翕辟。他视宇宙天体、动植物、人类及人类的心灵的发展,每一刹那,灭故生新,是无穷的过程,无有一瞬一息不疾趋未来。他认为发展总是全体的、整体的发展。他又认为宇宙之大变化根源在乾元内部含藏的相反的两种功能、势用,相交互补互动。乾坤并非两物,只是两种生命力,独阳不变,孤阴不化,变必有对。这些看法与宋代易学十分契合。
熊先生依据《周易》讲了一套宇宙论与人生论,此即乾元性体的即体即用、即存有即活动的开显。无其体即无其用,无其用亦无其体。用是现实层面的撑开、变现、转化,体是吾与天地万物浑然同体之真性,是创造性的生命精神,是内在的、能与天地万物相互沟通、交融的灵明觉知。只有道德的人才能性灵发露,良知显现,尽人道而完成天道。
其体用、天人之学又发展为“性修不二”的功夫论与“内圣外王”的政治观。就外王学而言,他讲庶民政治,讲革命,且拿“群龙无首”喻民主政治。
二、马一浮:以“性理”为中心的本体—工夫论
马先生的易学思想带有很深的理学、佛学的印痕。他抓住的核心是“穷理尽性至命”,“顺性命之理”。其易学思想包括以下内容:
首先,将天下学术、天下之道归于六艺,而六经之教、六艺之道归之于《易经》之教、之道。他说:“《易》为六艺之原,亦为六艺之归。《乾》、《坤》开物,六子成务,六艺之道,效天法地,所以成身。‘以通天下之志’,《诗》、《书》是也;‘以定天下之业’《礼》、《乐》是也;‘以断天下之疑’,《易》、《春秋》是也。冒者,覆也。如天之无不覆帱,即摄无不尽之意。知《易》‘冒天下之道’,即知六艺冒天下之道,‘无不从此法界流,无不还归此法界’。故谓六艺之教,终于易也。”(第422-423页)[3]他又用华严宗一摄一切,一切摄一,一入一切,一切入一,一中有一切,一切中有一,交参全遍,圆融无碍的思想,说明《诗》《书》《礼》《乐》《春秋》之教体者,莫非《易》也。
其次,以“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和“顺性命之理”为易经、易教之主旨。他说:三材之道所以立者,即是顺性命之理也。儒者不明性命之理,决不能通六艺。他以“性”“理”思想来说明六经,特别是《易经》。他说:“学《易》之要,观象而已;观象之要,求之十翼而已。孔子晚而系《易》,十翼之文幸未失坠,其辞甚约,而其旨甚明。”(第421页)[3]在概述了汉、宋、清代易学之后,马先生特别指出:“近人恶言义理,将‘穷理尽性’之说为虚诞乎?何其若是之纷纷也?……不有十翼,《易》其终为卜筮之书乎?”(第421-422页)[3]他以为要重视象,重视辞,通过“象”以尽其意,通过“辞”以明其吉凶,不能随便说“忘象”、“忘言”。他说:“寻言以观象而象可得也,寻象以观意而意可尽也。数犹象也,象即理也,从其所言之异则有之。若曰可遗,何谓‘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邪?与其求之后儒,何如直探之十翼?”(第422页)[3]他又说,象是能诠,意是所诠。数在象后,理在象先。离理无以为象,离象无以为数。又说:物之象即心之象也。又说:今治《易》者,只在卦象上着例,不求圣人之意,卦象便成无用。
马先生指出:“圣人作《易》,乃是称性称理。”“三材之道所以立者,即是顺性命之理也。凡言理,与道有微显之别。理本寂然,但可冥证,道则著察见之流行。就流行言,则曰三材;就本寂言,唯是一理,性命亦浑言不别,析言则别。性唯是理,命则兼气。理本纯全,气有偏驳,故性无际畔,命有终始。然有是气则必有是理,故命亦以理言也。顺此性命之理,乃道之所以行。不言行而言立者,立而后能行也。顺理则率性之谓也,立道即至命之谓也,故又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此《易》之所为作也。知圣人作《易》之旨如此,然后乃可以言学《易》之道。”(第425页)[3]
以上对理与道、性与命的诠释,运用了理学家理气关系的模型。“理”、“性”为本体,“道”为流行,命则兼气。他又说乾元是性,坤元是命,合德曰人。资始者理,资生者气,总为一理。又说理必顺性命故,离性命无以为理故。但这个“理”并不在吾人之外,不可用客观方法求之于外,不能用分析、计算、比较、推理的方式求得,只能由自己会悟、证悟。因此,在一定意义上,马一浮先生的“理”即是“心”。
与熊十力类似,马一浮最终把性命之理视为本心,以心遍摄一切法,心即是一切法。三材之道只是显本心本体之大用。圣人作《易》垂教,只是要人识得本心。本心与习心不同,我们不能只随顺习气,失坠本心。
由本体论进入工夫论、修养论,马先生讲“全性起修”,“全修在性”,乾坤合德,故“性修不二”。在性德与修德的关系上,“因修以显性,不执性以废修。”他亦讲成己、成物,认为成物是性份内事,但物之气有不齐,不得不谓之命,圣人尽性至命,所以知其不可而为之。在他看来,“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是兼性、修而言,兼内圣外王而言;极深研几,即所以崇德广业,开物成务;此即成性、成能、成位。
在体用、性修关系上,熊、马有一致性。如对“神无方易无体”、“精义入神”、“各正性命”等的解释,如关于从体起用、摄用归体、本隐之显、推见至隐的解释等。但马先生多用佛学来谈,如佛之三身、圆伊三点等,熊先生则不然。熊、马二人无疑接着宋明诸家而讨论易学,重心在本体论。马的讲法更传统一些,熊用了一些现代哲学的讲法。熊着意于本体—宇宙论,马着意于本体—工夫论。
三、方东美:以“生生”为中心的形上学
方先生很重视《易》的逻辑问题,他评论了京房、荀爽、虞翻等汉易诸家,认为最重要的是旁通之说,但“旁通之理应当从卦象去求,不应当从易辞去求……应当由易之取象演卦着手,然后再从卦与卦间的逻辑关系,试求通辞”(第3页)[4]。他自己曾以现代逻辑手段说明六十四卦的联系。
方东美先生的《原始儒家道家哲学》一书,有专章“原始儒家思想——《易经》部分”。他考察了《易》的逻辑及其符号系统的起源与结构,肯定了从符号到道德的转化。方先生认为,《周易》符号和卦爻辞系统是从远古到成周时代的历史产品,后经周公、孔子的诠释,成为人本主义的思想体系,有了道德理性的提升,既保留了原始宗教价值,又转化为道德价值,把神圣世界与现实世界联系起来,成就一人类的生命道德秩序。方先生指出,《周易》只是经孔子、孔孟弟子的系统研究,对这些历史资料以哲学的解释,然后才有了真正的哲学。
方先生强调的是,孔子演《易》之“元德”、“元理”是中国文化精神的主脉,是中国智慧的精品。与熊十力、马一浮二先生一样,方先生也肯定孔子对《易传》十翼的创制,甚至认为孔子真正的贡献在《易》。他进而指出,通过孔子与子思,孟子才是真正透悟《周易》精神的大师,贯通《易》、《庸》,从一切生命的观点、价值的理想、哲学的枢纽上安排人的地位与尊严。
方先生所谓“元德”、“元理”,即是“生生之德”,“生生不已”的天地精神。天道的创新精神转化为人性内在的创造性,转化为人文主义的价值系统。在这里,“乾元”是“大生之德”,“坤元”是“广生之德”,“天”的生命与“地”的生命合并起来,是一个广大悉备的天地生生之德,即创造性的力量,而人处在天地之间成为天地的枢纽。《周易》是以生命为中心、以价值为中心的哲学体系。(第156-160页)[5]
方东美先生对《易传》的解释,认为这是中国独有的“宇宙—本体论”和“价值中心的本体论”。请注意,方先生的讲法与熊先生不同,熊先生讲的是“本体—宇宙论”,而方先生是从宇宙论到本体论再到价值论的理路。
方先生在《中国形上学中之宇宙与人》一文中认为:“《易经》一书是一部体大思精而又颠扑不破的历史文献,其中含有:(1)一套历史发展的格式,其构造虽极复杂,但层次却有条不紊。(2)一套完整的卦爻符号系统,其推演步骤悉依逻辑谨严法则;(3)一套文辞的组合,凭藉其语法交错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