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儒学到共和国
1958年,25岁的沟口雄三从东京大学文学部毕业后,遵循日本长子继承家业的传统,经营家族土木测绘公司,直到其步入正轨后,方才交棒给弟弟,以32岁的“高龄”重新入爱知大学攻读中国思想史。在这段学术空白期,精通汉语的沟口除了经商外,还积极从事中日友好活动。他在名古屋组织中国展览会,却意外遭到了中国代表团的“审查”,要他表态是否支持“文革”与武斗。沟口拒绝回答,结果竟因此被筹备委员会除名。
这段不愉快的经历对沟口的治学产生了深远影响,后来无论是研究李卓吾、公私问题或其他,皆暗含了他对近现代中国历史和政治的深切反思。沟口的一个基本立场是,对中国的研究必须跳出欧洲框架,既不能将其“置于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延长线加以理解”,又不能以“民主”、“自由”为尺度对其妄加指责,应该“空着双手进入历史”,从中国出发去研究中国。《中国思想史——北宋至近代》正是通过回溯至宋明清,通过对中国思想内在脉络中“天理”、“仁”、“公”等概念变迁的梳理,发掘近代中国各种貌似反常事件、意识形态的内在理路。
二十世纪初,内藤湖南提出了著名的“唐宋变革论”,指出以唐宋为分界点,中国自六朝以来形成的“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式的门阀贵族制度宣告终结,建立起了以皇帝为核心、以科举选拔的士大夫为行政主体的官僚式中央集权制,经过元代的异族统治,明代的废宰相立内阁过程,最终在清代达到顶点——也就是说,古代中国的政治体制,绝非谭嗣同所说的“两千年秦制”,或五四反传统话语中一成不变的君主专制“孔家店”,而是光谱一般的渐变过程。
虽然“唐宋变革论”自提出以来,不断地被气贺泽保规等学者所补充,被陆扬等学者所质疑、纠正,但它比五四的极端反传统观点要立得住脚,已是不争的事实。沟口雄三的中国思想史,某种程度上也是这种理论的变体。他认为,对于建立何种中央集权体制,“宋代建立后的前150年,即整个北宋时期都耗在这种尝试和探索中了。”宋室南渡后,这种探索犹未停止,由此形成了大致两套方案:一是北宋的王安石路线;二是南宋的朱熹路线。
和西汉桑弘羊和王莽一样,王安石主张扩大政府职能,甚至实行某种国家社会主义。他认可《周礼》中的“一君万民”理念,即所有民众,都是皇帝治下之民。于是亲自编纂重义理与经世的《三经新义》作为州县学校的教材,“变学究为秀才”,培养实用型官僚以取代唐代的文人士大夫。同时颁布青苗法、市易法、均输法,使经济活动进一步控制在政府手中——熙宁变法高估了政府的执行能力,推行至基层时往往已变味,且因过度压缩地主和士绅的利益空间,推行不到十几年,至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