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第五章下
我们现在应持的态度
我们推测的世界未来文化既如上说,那么我们中国人现在应持的态度是怎样才对呢?对于这三态度何取何舍呢?我可以说:
第一,要排斥印度的态度,丝毫不能容留;
第二,对于西方文化是全盘承受,而根本改过,就是对其态度要改一改;
第三,批评的把中国原来态度重新拿出来。
第三条是我这些年来研究这个问题之最后结论,几经审慎而后决定,并非偶然的感想;必须把我以上一章通通看过记清,然后听我以下的说明,才得明白。或请大家试取前所录李超女士追悼会演说词,和民国八年出版的《唯识述义》序文里一段,与现在这三条参照对看,也可寻出我用意之深密而且决之于心者已久。《唯识述义》序文一段录后:
印度民族所以到印度民族那个地步的是印度化的结果,你曾留意吗?如上海刘仁航先生同好多的佛学家,都说佛化大兴可以救济现在的人心,可以使中国太平不乱。我敢告诉大家,假使佛化大兴,中国之乱便无已;且慢胡讲者,且细细商量商量看!
现在我们要去说明这结论,不外指点一向致误所由,和所受病痛,眼前需要,和四外情势,并略批评旁人的意见,则我的用意也就都透出了。照我们历次所说,我们东方文化其本身都没有什么是非好坏可说,或什么不及西方之处;所有的不好不对,所有的不及人家之点,就在步骤凌乱,成熟太早,不合时宜。并非这态度不对,是这态度拿出太早不对,这是我们唯一致误所由。我们不待抵抗得天行,就不去走征服自然的路,所以至今还每要见厄于自然。我们不待有我就去讲无我。不待个性申展就去讲屈己让人,所以至今也未曾得从种种威权底下解放出来。我们不待理智条达,就去崇尚那非论理的精神,就专好用直觉,所以至今思想也不得清明,学术也都无眉目。并且从这种态度就根本停顿了进步,自其文化开发之初到他数千年之后,也没有什么两样。他再也不能回头补走第一路,也不能往下去走第三路;假使没有外力进门,环境不变,他会要长此终古!譬如西洋人那样,他可以沿着第一路走去,自然就转入第二路;再走去,转入第三路;即无中国文明或印度文明的输入,他自己也能开辟他们出来。若中国则绝不能,因为他态度殆无由生变动,别样文化即无由发生也。从此简直就没有办法;不痛不痒真是一个无可指名的大病。及至变局骤至,就大受其苦,剧痛起来。他处在第一问题之下的世界,而于第一路没有走得几步,凡所应成就者都没有成就出来;一旦世界交通,和旁人接触,哪得不相形见绌?而况碰到的西洋人偏是个专走第一路大有成就的,自然更禁不起他的威棱,只有节节失败,忍辱茹痛,听其蹴踏,仅得不死。国际上受这种种欺凌已经痛苦不堪,而尤其危险的,西洋人从这条路上大获成功的是物质的财,他若挟着他大资本和他经济的手段,从经济上永远制服了中国人,为他服役,不能翻身,都不一定。至于自己眼前身受的国内军阀之蹂躏,生命财产无半点保障,遑论什么自由;生计更穷得要死,试去一看下层社会简直地狱不如;而水旱频仍,天灾一来,全没对付,甘受其虐;这是顶惨切的三端,其余种种太多不须细数。然试就所有这些病痛而推原其故,何莫非的的明明自己文化所贻害;只缘一步走错,弄到这般田地!还有一般无识的人硬要抵赖不认,说不是自己文化不好,只被后人弄糟了,而叹惜致恨于古圣人的道理未得畅行其道。其实一民族之有今日结果的情景,全由他自己以往文化使然:西洋人之有今日全由于他的文化,印度人之有今日全由于他的文化,中国人之有今日全由于我们自己的文化,而莫从抵赖;也正为古圣人的道理行得几分,所以才致这样,倒不必恨惜。但我们绝不后悔绝无怨尤;以往的事不用回顾;我们只爽爽快快打主意现在怎样再往下走就是了。
我们致误之由和所受痛苦略如上说,现在应持何态度差不多已可推见;然还须把眼前我们之所需要和四外情势说一说。我们需要的很多,用不着一样一样去数,但怎样能让个人权利稳固社会秩序安宁,是比无论什么都急需的。这不但比无论什么都可宝贵,并且一切我们所需的,假使能得到时,一定要从此而后可得。我们非如此不能巩固国基,在国际上成一个国家;我们非如此不能让社会上一切事业得以顺着进行。若此,那么将从如何态度使我们可以看到,不即可想了吗?再看外面情势,西洋人也从他的文化而受莫大之痛苦,若近若远,将有影响于世界的大变革而开辟了第二路文化。从前我们有亡国灭种的忧虑,此刻似乎情势不是那样,而旧时富强的思想也可不作。那么,如何要鉴于西洋化弊害而知所戒,并预备促进世界第二路文化之实现,就是我们决定应持态度所宜加意的了。以下我们要略批评现在许多的人意向是否同我们现在所审度的相适合。
现在普通谈话有所谓新派旧派之称:新派差不多就是倡导西洋化的;旧派差不多就是反对这种倡导的--因他很少积极有所倡导;但我想着现在社会上还有隐然成一势力的佛化派。我们先看新派何如?新派所倡导的总不外乎陈仲甫先生所谓"赛恩斯"与"德谟克拉西"和胡适之先生所谓"批评的精神"(似见胡先生有此文,但记不清);这我们都赞成。但我觉得若只这样都没给人以根本人生态度;无根的水不能成河,枝节的作法,未免不切。所以蒋梦麟先生《改变人生态度》一文,极动我眼目;却是我不敢无批评无条件的赞成。又《新青年》前几卷原也有几篇倡导一种人生的文章,陈仲甫先生并有其《人生真义》一文;又倡导赛恩斯、德谟克拉西、批评的精神之结果也会要随着引出一种人生。但我对此都不敢无条件赞成。因为那西洋人从来的人生态度到现在已经见出好多弊病,受了严重的批评,而他们还略不知拣择的要原盘拿过来。虽然这种态度于今日的西洋人为更益其痛苦,而于从来的中国人则适可以救其偏,却是必要修正过才好。况且为预备及促进世界第二路文化之开辟,也要把从来的西洋态度变化变化才行,这个修正的变化的西洋态度待我后面去说。
旧派只是新派的一种反动,他并没有倡导旧化。陈仲甫先生是攻击旧文化的领袖;他的文章,有好多人看了大怒大骂,有些人写信和他争论。但是怒骂的止于怒骂,争论的止于争论,他们只是心理有一种反感而不服,并没有一种很高兴去倡导旧化的积极冲动。尤其是他们自己思想的内容异常空乏,并不曾认识了旧化的根本精神所在,怎样禁得起陈先生那明晰的头脑,锐利的笔锋,而陈先生自然就横扫直摧,所向无敌了。记得陈先生在《每周评论》上作《孔教研究》曾一再发问:
既然承认孔教在法律上、政治上、经济上都和现代社会人心不合;不知道我们还要尊崇孔教的理由在哪里?
除了君臣父子夫妇之道及其他关于一般道德之说明,孔子的精神真相真意究竟是什么?
他原文大意,是说:孔子的话不外一种就当时社会打算而说的,和一种泛常讲道德的话;前一种只适用于当时社会,不合于现代社会,既不必提;而后一种如教人信实、教人仁爱、教人勤俭之类,则无论哪地方的道德家谁都会说,何必孔子?于此之外孔子的真精神,特别价值究竟在哪点?请你们替孔教抱不平的说给我听一听。这样锋利逼问,只问的旧派先生张口结舌--他实在说不上来。前年北京大学学生出版一种《新潮》,一种《国故》,仿佛代表新旧两派;那《新潮》却能表出一种西方精神,而那《国故》只堆积一些陈旧骨董而已。其实真的国故便是中国故化的那一种精神--故人生态度?那些死板板烂货也配和人家对垒吗?到现在谈及中国旧化便羞于出口,孔子的道理成了不敢见人的东西,只为旧派无人,何消说得!因为旧派并没有倡导旧化,我自无从表示赞成;而他们的反对新化,我只能表示不赞成,他们的反对新化并不澈底:他们也觉得社会一面不能不改革,现在的制度也只好承认,学术一面太缺欠,西洋科学似乎是好的;却总像是要德谟克拉西精神科学精神为折半的通融。莫处处都一贯到底。其实这两种精神完全是对的;只能为无条件的承认;即我所谓对西方化"全盘承受"。怎样引进这两种精神实在是当今所急的;否则,我们将永此不配谈人格,我们将永此不配谈学术。你只要细审从来所受病痛是怎样,就知道我这话非激。所以我尝叹这两年杜威、罗素先到中国来,而柏格森、倭铿不曾来,是我们学术思想界的大幸;如果杜威、罗素不曾来,而柏格森、倭铿先来了,你试想于自己从来的痼疾对症否?
在今日欧化蒙罩的中国,中国式的思想虽寂无声响,而印度产的思想却居然可以出头露面。现在除掉西洋化是一种风尚之外,佛化也是范围较小的一种风尚;并且实际上好多人都已倾向于第三路的人生。所谓倾向第三路人生的就是指着不注意图谋此世界的生活而意别有所注的人而说;如奉行吃斋、念佛、唪经、参禅、打坐等生活的人和扶乩、拜神、炼丹、修仙等样人,不论他为佛教徒,或佛教以外的信者,或类此者,都统括在内。十年来这样态度的人日有增加,滔滔皆是:大约连年变乱和生计太促,人不能乐其生,是最有力的外缘,而数百年来固有人生思想久已空乏,何堪近年复为西洋潮流之所残破,旧基骤失,新基不立,惶惑烦闷,实为其主因。至于真正是发大心的佛教徒,确乎也很有其人,但百不得一。我对于这种态度--无论其为佛教的发大心或萌乎其它鄙念--绝对不敢赞成;这是我全书推论到现在应有的结论。我先有几句声明,再申论我的意思。我要声明,我现在所说的话是替大家设想,不是离开大家而为单独的某一个人设想。一个人可以有为顾虑大家而牺牲他所愿意的生活之好意,但他却非负有此义务,他不管大家而从其自己所愿是不能非议的。所以我为某一个人打算也许赞成他作佛家的生活亦未可定。如果划一定格而责人以必作这样人生,无论如何是一个不应该。以下我略说如何替大家设想即绝对不赞成第三态度之几个意思:
一、第三态度的提出,此刻还早的很,是极显明的。而我们以前只为一步走错,以致贻误到那个天地(试回头看上文),此刻难道还要一误再误不知鉴戒吗?你一个人去走,我不能管;但如你以此倡导于社会,那我便不能不反对。
二、我们因未走第一路便走第二路而受的病痛,从第三态度将有所补救呢,还是要病上加病?我们没有抵抗天行的能力,甘受水旱天灾之虐,是将从学佛而得补救,还是将从学佛而益荒事功?我们学术思想的不清明,是将从学佛而得药治,还是将从学佛而益没有头绪?国际所受的欺凌,国内武人的横暴,以及生计的穷促等等我都不必再数。一言总括,这都是因不像西洋那样持向前图谋此世界生活之态度而吃的亏,你若再倡导印度那样不注意图谋此世界生活之态度,岂非要更把这般人害到底?
三、我们眼前之所急需的是宁息国内的纷乱,让我们的生命财产和其他个人权利稳固些;但这将从何种态度而得作到?有一般人--如刘仁航先生等--就以为大家不要争权夺利就平息了纷乱,而从佛教给人一服清凉散,就不复争权夺利,可以太平。这实在是最错误的见解,与事理真相适得其反。我们现在所用的政治制度是采自西洋,而西洋则自其人之向前争求态度而得生产的,但我们大多数国民还依然是数千年来旧态度,对于政治不闻不问,对于个人权利绝不要求,与这种制度根本不适合;所以才为少数人互竞的掠取把持,政局就翻覆不已,变乱遂以相寻。故今日之所患,不是争权夺利,而是大家太不争权夺利;只有大多数国民群起而与少数人相争,而后可以奠定这种政治制度,可以宁息累年绝乱,可以护持个人生命财产一切权利,如果再低头忍受,始终打着逃反避乱的主意,那么就永世不得安宁。在此处只有赶紧参取西洋态度,那屈己让人的态度方且不合用,何况一味教人息止向前争求态度的佛教?我在《唯识述义》序文警告大家:"假使佛化大兴,中国之乱便无已。"就是为此而发。我希望倡导佛教的人可怜可怜湖南湖北遭兵乱的人民,莫再引大家到第三态度,延长了中国人这种水深火热的况味!
四、怎样促进世界最近未来文化的开辟,是看过四外情势而知其必要;但这是第一路文化后应有的文章,也是唯他所能有的文章;照中国原样走去,无论如何所不能有的,何况走印度的第三路?第一路到现在并未走完,然单从他原路亦不能产出;这只能从变化过的第一态度或适宜的第二态度而得辟创;其余任何态度都不能。那么,我们当然反对第三态度的倡导。
我并不以人类生活有什么好,而一定要中国人去作;我并不以人类文化有什么价值,而一定要中国人把他成就出来;我只是看着中国现在这样子的世界,而替中国人设想如此。我很晓得人类是无论如何不能得救的,除非他自己解破了根本二执--我执、法执。却是我没有法子教他从此而得救,除非我反对大家此刻的倡导。因为他此刻拿这个去倡导,他绝不领受。人类总是往前奔的,你扯他也扯不回来,非让他自己把生活的路走完,碰到第三问题的硬钉子上,他不死心的。并且他如果此刻领受,也一定什九是不很好的领受--动机不很好。此刻社会上归依佛教的人,其归依的动机很少是无可批评的,其大多数全都是私劣念头。藉着人心理之弱点而收罗信徒简直成为彰明的事。最普通的是乘着世界不好的机会,引逗人出世思想;因人救死不赡,求生不得,而要他解脱生死;其下于此者,且不必说。这便是社会上许多恶劣宗教团体的活动也跟着佛教而并盛的一个缘故。再则,他此刻也绝不能领受。当此竞食的时代,除非生计有安顿的人,一般都是忙他的工作,要用工夫到这个,是事实所不能。他既绝不领受,又绝不能领受,又不会为好动机的领受,那么几个是从此而得救的呢?还有那许多人就是该死吗?既不能把人渡到彼岸,却白白害得他这边生活更糟乱,这是何苦?不但祸害人而且糟蹋佛教。佛教是要在生活美满而后才有他的动机,像这样求生不得,就来解脱生死,那么求生可得,就用他不着了。然在此刻倡导佛教,其结果大都是此一路,只是把佛教弄到鄙劣湖涂为止。我们非把人类送过这第二路生活的一关,不能使他从佛教而得救,不能使佛教是见其真,这是我的本意。
孔与佛恰好相反:一个是专谈现世生活,不谈现实生活以外的事;一个是专谈现世生活以外的事,不谈现世生活。这样,就致佛教在现代很没有多大活动的可能,在想把佛教抬出来活动的人,便不得不谋变更其原来面目。似乎记得太虚和尚在《海潮音》一文中要藉着"人天乘"的一句话为题目,替佛教扩张他的范围到现世生活里来。又仿佛刘仁航和其他几位也都有类乎此的话头。而梁任公先生则因未曾认清佛教原来怎么一回事的缘故,就说出"神宗可以称得起为世间的佛教应用的佛教"的话(见《欧游想影录》)。他并因此而总想着拿佛教到世间来应用;以如何可以把贵族气味的佛教改造成平民化,让大家人人都可以受用的问题,访问于我。其实这个改造是作不到的事,如果作到也必非复佛教。今年我在上海见着章太炎先生,就以这个问题探他的意见。他说,这恐怕很难;或者不立语言文字的禅宗可以普及到不识字的粗人,但普及后,还是不是佛教,就不敢说罢了。他还有一些话,论佛教在现时的宜否,但只有以上两句是可取的。总而言之,佛教是根本不能拉到现世来用的;若因为要拉他来用而改换他的本来面目,则又何苦如此糟蹋佛教?我反对佛教的倡导,并反对佛教的改造。
我提出的态度
于是我将说出我要提出的态度。我要提出的态度便是孔子之所谓"刚"。刚之一义也可以统括了孔子全部哲学,原很难于短时间说得清。但我们可以就我们所需说之一点,而以极浅之话表达他。大约"刚"就是里面力气极充实的一种活动。孔子说"吾未见刚者"。"刚"原是很难作到的。我们似乎不应当拿一个很难作到的态度提出给一般人;因为你要使这个态度普遍的为大家所循由,就只能非常粗浅,极其容易,不须加持循之力而不觉由之者,才得成功。但我此处所说的刚,实在兼括了艰深与浅易两极端而说。刚也是一路向,于此路向可以入的浅,可以入的深;所以他也可以是一非常粗浅极其简易的。我们自然以粗浅简易的示人,而导他于这方向,如他有高的可能那么也可自进于高。我今所要求的,不过是要大家往前动作,而此动作最好要发于直接的情感,而非出自欲望的计虑。孔子说:"枨也欲,焉得刚",大约欲和刚都像是很勇的往前活动;却是一则内里充实有力,而一则全是假的--不在实,假有力;一则其动为自内里发出,一则其动为向外逐去。孔子说的"刚毅木讷近仁"全露出一个人意志高强,情感充实的样子;这样人的动作大约便都是直接发于情感的。我们此刻无论为眼前急需的护持生命财产个人权利的安全而定乱入治,或促进未来世界文化之开辟而得合理生活,都非参取第一态度,大家奋往向前不可,但又如果不根本的把他含融到第二态度的人生里面,将不能防止他的危险,将不能避免他的错误,将不能适合于今世第一和第二路的过渡时代。我们最好是感觉着这局面的不可安而奋发;莫为要从前面有所取得而奔去。我在李超女士追悼会即已指给大家这个态度,说:"要求自由,不是计算自由有多大好处便宜而要求,是感觉着不自由的不可安而要求的。"但须如此,即合了我所说刚的态度;刚的动只是真实的感发而已。我意不过提倡一种奋往向前的风气,而同时排斥那向外逐物的颓流。我在那篇里又说:"那提倡欲望,虽然也能使人往前动作,但我不赞成;"现在还不外那一点意思。施今墨先生对我说的"只要动就好",现在有识的人多能见到此;但我们将如何使人动?前此年大家的倡导,似乎都偏欲望的动,现今稍稍变其方向到情感的动这面来,但这只不过随着社会运动而来的风气,和跟着罗素创造冲动占有冲动而来的滥调;并没有两面看清而知所拣择,所以杂乱纷歧,含糊不明,见不出一点方向,更不及在根本上知所从事。这两年来种种运动,愈动而人愈疲顿,愈动而人愈厌苦,弄到此刻衰竭欲绝,谁也不高兴再动,谁也没有法子再动,都只为胡乱由外面引逗欲望,激励情感,为一时的兴奋,而内里实际人人所有只欲望派的人生念头,根本原就不弄得衰竭烦恼不止。动不是容易的,适宜的动更不是容易的。现在只有先根本启发一种人生,全超脱了个人的为我,物质的歆慕,处处的算帐,有所为的而为,直从里面发出来活气--罗素所谓创造冲动--含融了向前的态度,随感而应,方有所谓情感的动作,情感的动作只能于此得之。只有这样向前的动作才真有力量才继续有活气,不会沮丧,不生厌苦,并且从他自己的活动上得了他的乐趣。只有这样向前的动作可以弥补了中国人夙来缺短,解救了中国人现在的痛苦,又避免了西洋的弊害,应付了世界的需要,完全适合我们从上以来研究三文化之所审度。这就是我所谓刚的态度,我所谓适宜的第二路人生。本来中国人从前就是走这条路,却是一向总偏阴柔坤静一边,近于老子,而不是孔子阳刚乾动的态度;若如孔子之刚的态度,便为适宜的第二路人生。
今日应再创讲学之风
明白的说,照我意思是要如宋明人那样再创讲学之风,以孔颜的人生为现在的青年解决他烦闷的人生问题,一个个替他开出一条路来去走。一个人必确定了他的人生才得往前走动,多数人也是这样;只有昭苏了中国人的人生态度,才能把生机剥尽死气沉沉的中国人复活过来,从里面发出动作,才是真动。中国不复活则已,中国而复活,只能于此得之,这是唯一无二的路。有人以清代学术比作中国的文艺复兴,其实文艺复兴的真意义在其人生态度的复兴,清学有什么中国人生态度复兴的可说?有人以"五四"而来的新文化运动为中国的文艺复兴;其实这新运动只是西洋化在中国的兴起,怎能算得中国的文艺复兴?若真中国的文艺复兴,应当是中国自己人生态度的复兴;那只有如我现在所说可以当得起。
蒋百里先生对我说,他觉得新思潮新风气并不难开,中国数十年来已经是一开再开,一个新的去,一个新的又来,来了很快的便已到处传播,却总是在笔头口头转来转去,一些名词变换变换,总没有什么实际干涉,真的影响出来;如果始终这样子,将永无办法;他的意思似乎需要一种似宗教非宗教像倭铿所倡的那种东西,把人引入真实生活上来才行。这话自是不错,其实用不着他求,只就再创讲学之风而已。现在只有踏实的奠定一种人生,才可以真吸收融取了科学和德谟克拉西两精神下的种种学术种种思潮而有个结果;否则我敢说新文化是没有结果的。至于我心目中所谓讲学,自也有好多与从前不同处;最好不要成为少数人的高深学业,应当多致力于普及而不力求提高。我们可以把孔子的路放得极宽泛、极通常,简直去容纳不合孔子之点都不要紧。孔子有一句"极高明而道中庸"的话,我想拿来替我自己解释。我们只去领导大家走一种相当的态度而已;虽然遇到天分高的人不是浅薄东西所应付得了,然可以"极高明"而不可以"道高明"。我是先自己有一套思想再来看孔家诸经的;看了孔经,先有自己意见再来看宋明人书的;始终拿自己思想做主。由我去看,泰州王氏一路独可注意;黄梨洲所谓"其人多能赤手以搏龙蛇",而东崖之门有许多樵夫、陶匠、田夫,似亦能化及平民者。但孔子的东西不是一种思想,而是一种生活;我于这种生活还隔膜,容我尝试得少分,再来说话。
世界的态度
其实我提出的这态度并不新鲜特别,巧妙希罕,不过就是现在世界上人当此世界文化过渡时代所要持的态度。我所谓情感的动,不但于中国人为恰好,于世界上人也恰好,因为我本是就着大家将转上去的路指说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