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话 (外一首)

妈妈的话 (外一首)

妈妈的话

妈妈说永远是她眼中的孩子
虽然我已长得比她要高
妈妈说童年无非一种习惯
却不像其他习惯一样难以被改掉

妈妈说迟早会有那样的一天
她不再理解我熟悉的神情
妈妈说她早已准备接受
我不再擦拭她流泪的眼睛

为什么日益强烈却又渐渐哀婉 妈妈说
她有一个随伴我长大的心愿
她说再也听不到我睡梦中的呼唤
或者呼唤的是比她年轻的容颜

妈妈其实什么话都没有多说
除却重复了很多遍的起风了不要冻着
只是我偶尔翻到儿时合拍的照片
猜测她含着微笑的寂寞

追忆我的曾祖母

当大灯笼照亮门前的积雪的时候
我会想起你
当鞭炮声惊起树梢的麻雀的时候
我会想起你
当热腾腾的饺子捞出铁锅的时候
当喜洋洋的福字贴在窗檐的时候
我想起的，还会是你

我会想起
你如何在大年初一的早上
美美地等待我呼唤：老奶奶过年好
美美地打裹脚布中掏出一条皱巴巴的手帕
慢慢地，慢慢地展开
直到露出那包得很结实的纸币
直到你把它塞到我的手心
笑眯眯地说：给
还说：老奶奶只有这么多，别嫌少

我当然不会嫌少
我知道，为了这
你如何俭省如何攒积
一毛一毛地，一块一块地
如何按捺住买点儿零嘴儿的冲动
终于在三百六十多天以后
换我一声吵人的问安
换一个机会
一个延续十多年的习惯的机会

我的曾祖母
曾经是这般深沉地爱着我
曾经把别人孝敬她的大水蜜桃儿
藏在葫芦瓢里，给我
直到有一天发现它们已经坏掉
曾经斩钉截铁地告诉祖父等人说
她生日的时候
祝寿的蛋糕要留一个完整的，给我
谁也不准动

那个时候
我已经到外地上学去了
已经不再趴在背上数她的白头发了
已经不再把泪水抹在她的袖口了
已经不再扶着她出门晒太阳了
我的曾祖母
却依然这般惦记着我
惦记着她的至疼爱的重孙儿

俺的重孙儿
可是一个很机灵很学问的孩子
他曾经每每摇着开了裂的蒲扇
这样对月光下乘凉的村里的人说
说我有多么招她喜欢
说我会考上一所最好最好的大学
说我会当官儿
很大的别人听都没有听过的官儿

直到有一天
我再次回到家里的时候
那时曾祖母的九十八岁生日刚过不久
那时我还惦记着保证给我留着的大蛋糕
那是我的曾祖母
却早已长眠于白霜覆盖的黄土
那时家里人告诉我
曾祖母恰好在她生日的那天……

那时我听说
曾祖母去世的时候大伙儿都在她身边
那时我想象到
我的曾祖母在熙攘的人群中寻找我的
无助的眼神
那时我狂叫着跑到村后的坟地里
趔趄地扑向群冢中最近垒起的一座
趴在土里嘟哝着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最不孝顺的人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最不孝顺的人
曾经是，现在也还是
我曾经拿曾祖母的钱去卖冰棍儿
却忘了给她老人家尝一尝
我曾经推开抚摸着我的曾祖母说
别厌恶，我要睡觉
而现在，我没有实现她的夙愿
没有用最最耀眼的录取通知书
去祭奠她老人家不曾安眠的灵魂

而现在
我忘记了她的嘱咐
她嘱咐我要好好地高高兴兴地生活
嘱咐我别老是使小脾气
我忘记了像我的长寿的曾祖母一样
淡淡地看着这个复杂的世界
淡淡地对待别人不屑的眼神
淡淡地笑着和数着挂钟的滴滴答答的声响
淡淡地，淡淡地……

淡得像最晴朗的日子里那一抹轻轻的云
淡得像正午时分草叶上露珠的痕迹
淡得像初生的燕子拍打翅膀的声音
这一切的一切
都是我亲亲的曾祖母
曾经看得很淡的啊
可是，在她宁静的安详的心里
始终有沉甸甸的一份儿牵挂
一份儿热切的渴望和憧憬
憧憬在她的有生之年
能够看到她的乖乖的重孙儿长大成人

我确是已经长大了
已经不再轻易流泪
已经在经历了很多很多以后
学着更坚强，学着更勇敢
而我的亲亲的曾祖母啊
你可曾安息
还是依然坐在热乎乎的炕头儿上
望着窗外，等我回来

我永远回不到你的身边了
永远再摸不到你青筋裸露的温暖的手了
但是在回首往事的时候
在合家团圆的一年的尽头
我还是会默默地想起你
还是会在大年初一的清晨穿上整齐的新衣裳
驻足在大红大紫的年画前
唤一声：老奶奶——过年好